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有些话，有时是能够折射一个人的思考能力的。

我什么都不怕，就怕什么都不懂得。

你能想象，这是一个十七八岁的，没怎么上过学的小朋友说的话吗？这个人叫周长利，死于 1968 年，时年不到 20 岁，死前人称“小混蛋儿”。

那是个混乱的时代，那是个人性扭曲的时代，那是个黑白难以区分血泪纷扰的时代。

1968 年的夏天，京城动物园回民餐厅附近，小混蛋儿一干人等被 200 多名红卫兵围堵，被乱刀痛死，浑身几十个窟窿，致命伤至少三处。

小混蛋儿当年是个传奇。生前，他是北京最有名的顽主，不仅骁勇善战，且运兵有方，是当时京城大院子弟的死敌。事后，他成了道儿上的英雄，也是大院子弟暗地里崇拜的角色。

姜文的《阳光灿烂的日子》里，王朔出演的角色原型就是小混蛋儿 —— 当然，当时已经 37 岁的王朔，无论如何没办法演出一个 17 岁就叱诧风云的角色的神采。小混蛋儿死的时候，王朔才 10 岁、姜文才 5 岁、从小就跟着王朔混的冯小刚也是 10 岁…… 关于小混蛋儿的事儿，他们几个基本上都是听来的 —— 就是传来传去的隔代传说。（2006年，叶京拍了一部连续剧，《与青春相关的日子》，里面有个角色，叫冯裤子，原型是冯小刚。）

2004 年有一部连续剧，《血色浪漫》，编剧是都梁（原名杨湛），1954 年出生，1968 年的时候他 14 岁，正是“那时候初中生比高中生更有战斗力”所描述的年纪。都梁的版本，时间上相对更为接近事件本身 —— 当然，从现在已有的公开文字记录来看，没有证据表明都梁亲历了那场发生在 1968 年夏天的战斗。

周长利身边的人中，有两位在许多年之后，动笔记录了一些他们的记忆。一位叫王山（当年绰号“四横竖”），出版过几本“天”字打头的图书，后来都被禁掉；此人几年前过世。另外一位叫边作军，初中文化的他，在《血色浪漫》热播之后，在百度贴吧（“北京顽主吧”）陆陆续续敲出了一本书，叫《血色并不浪漫》，讲述了一个并不一样的故事版本。这本书各大渠道里都买不到，只能短信老爷子电话预订，据说最近又加印一次……

周长利一伙人的骁勇，从一段记载可以大体看得出来是什么样子：

…… 双方列阵对撞，在相距十几米时，对方的阵形就会发生动摇。但这一次不同，人数太悬殊了，而且，经过多次历练，他们已经不再是那个一触即溃的乌合之众。更何况，他们身后就是狭窄的金水桥和不断涌上来的各路援军，已退无可退。双方逼近，对方阵形坚如磐石，竟一步不退。

双方相距只有一两米时，周长利突然指着最前面的一个戴着一顶新军帽的大个子，狠狠地说了一句：就这顶帽子，我要了！海蓝，给我抢过来！

海蓝应声扑了上去，跳起脚就去抢夺大个子头上的军帽。大个子有些慌乱，用手捂着帽子挤开人群往后躲。海蓝领头、周随后，一杆子人追随着大个子汇入人群中。也有人试图出手阻挡海蓝。海蓝凶巴巴地：没你事儿，今天，爷就要他的帽子！

本来人多势众，突然间，却一下子成了被抢帽子的“弱者”！老兵们一下子就全傻了眼，还没醒过味儿来，就眼睁睁地看着一杆子人挤挤撞撞地冲了出去。到了长安街上，当街拦住一辆大一路，匆匆上了车。车重新开动后，看见海蓝手里竟抓着两顶帽子，还有，就在车后，一股势不可挡的洪水般的黄军装自行车队，正一路狂追而来。后来，玩主中有个说法儿，海蓝能“在万军丛中取上将首级”。

http://baike.baidu.com/view/1542113.htm

这段记载里面的“海蓝”是个化名，关于此人还有另外一段轶事：

海蓝在初中时曾经与班上的一个女同学彼此倾慕。该女生是一普通人，但白净、秀气，爱说话。十几年后，等海蓝历经坎坷重新定居北京后，那个女同学已经在农村为农人妇了，且已经生了两个孩子。海蓝设法打听到女同学的下落后，就找了去，最终是把自己初恋的爱人夺了回来。有老朋友对此不以为然，颇多议论。四横竖对他们说，少废话！这东西本来就是海蓝的，有人趁着天黑，给弄走了！不是天亮了吗？他再弄回来，怎么啦？碍着谁啦？

冯巩有个著名的段子（春晚讲过，后来拍电影《没事儿偷着乐》里面也用过）：

（说老婆跟人跑了，然后有找回来了）就当自行车让人骑了一圈又送回来了。

据说这段子其实是脱胎于海蓝夺妻的事儿，因为这事儿一直在江湖上流传着各种版本……

话说回来，接着说周长利。小混蛋儿的最后一刻是什么样的呢？

当年组织围堵小混蛋儿的人，叫王小点（真名王南生）。按他的说法是，他们要为民除害，先是去报了警，然后围堵小混蛋儿，有个警察嘱咐说，“别打死就行……”

…… 王南生拦着其他人说：“行了，别打了！”他对周长利说：“你跪下！叫红卫兵爷爷！”小混蛋扑通跪下了，清清楚楚地叫了声“红卫兵爷爷”。突然，又有人拿着擀面杖冲上来，一下子打在“小混蛋”头上。另一刀随即扎了过去。周长利两腿一蹬，身子一下就直了，然后直挺挺地从车上栽下来，倒在地上，很快死去。

边作军的回忆是这样的：

后来的事我是听小秋子说的。周长利带着人跑到一个墙边，就站住了往上托人，宝蛋等三个人跳了过去，红卫兵又追过来，最后只剩下周长利和小秋子被团团围在了天文馆前的马路上。小浑蛋被围了以后，看见铁道部的小谭子也在红卫兵里，他说，谭子，小点他们打我，你管不管？说着就把一把芬兰匕首递给了小谭子，小谭子一下子就捅了过去。芬兰匕首一侧刀刃长，一侧刀刃短，和杀猪刀相似，上面有血槽适合放血。小秋子是佛爷，被打得残废了修鞋，前几年也死了。

不仅仅是这一点点的差异了，整个事件现在明显有至少两个不同的版本…… 有次在饭桌上，跟几位朋友聊起小混蛋儿的事儿，一位在北京土生土长的朋友颇有些奇怪，说，笑来，这些事儿我都不知道，你是咋知道的？

我关注这事儿的主要原因在于，这个事件，其实是非常难得的好例子，用来理解历史方法论的应用。它发生的时间不算太过久远，所以在历史里还算是“新鲜热乎”；当事人还在，却各执一词；有一方的影响力明显大于另外一方……

这个事儿给我最大的感触是，未来的历史，真的不再是“胜利者书写的”了。过去，各执一词的某一放占了上风之后，基本上就只能留下这一方的记录了；现在却不一样，互联网改变了这个形势，无论是哪一方，只要能写字，就能留下痕迹 —— 而且还是真正“永不消失的电波”（想想这个神奇的网站吧：archive.org）。至于真相如何，有一点点历史方法论修养的人，有一点独立思考能力的人，都不大可能被随意左右。

这真是个解脱 —— 成王败寇的逻辑不再是不得已只能接受的事情。

参考阅读

• 《中国新闻周刊》：文革中的“小混蛋之死”事件，作者/米鹤都 2014-06-11，http://story.inewsweek.cn/detail-262.html

• 《三联生活周刊》：“小混蛋”文革被200红卫兵捅死 尸身如筛子，作者：葛维樱 杨璐 http://news.ifeng.com/history/zhiqing/ziliao/detail_2013_05/12/25204219_0.shtml
  

• 《血色并不浪漫》，边作军著，http://tieba.baidu.com/p/3461495936
  

关于“历史方法论”，我实在找不到中文书籍，哪怕是译版。有兴趣的朋友去翻 Wikipedia 罢，搜索“Historical Method”…… 一个很值得研读的页面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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